《悉达多》

今天,我们来讲《悉达多》。当年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告诉我:“这是一本应该沐浴焚香后再读的书。”这本书是在1922年的时候出版的,副标题叫作“一首印度的诗”。所以你算一下,到今年就是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悉达多》的作者是德国著名的作家赫尔曼·黑塞,他在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2年去世,享年85岁。以前我们在读《悉达多》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反映读不懂,我觉得这又是翻译和注释的问题。这次我拿到的这个版本,是李雪涛教授非常认真严肃翻译的译本,而且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他用了大篇幅的文字介绍关于黑塞和《悉达多》的背景知识,就更加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故事。

既然是讲一篇小说,那么我们就要有一个完整的开头,所以我们从开篇开始讲。这本书分上下两部,上半部是1920年写完的,而下半部虽然篇幅并不是很长,却花了黑塞一年半的时间,在1922年才截稿。他的上半部是献给罗曼·罗兰的,因为当时“一战”刚刚结束,德国跟法国还是两个交恶的国家,在“一战”里是作战的双方。罗曼·罗兰是法国作家,黑塞是德国作家,但是他们俩共同的敌人是战争,他们都是反战的作家,所以他把这本书的上半部献给罗曼·罗兰。

第一章叫“婆罗门之子”,开篇是这样的:

在屋影里,在阳光下河边的小船旁,在矮柳树丛的绿荫中,在菩提树的树荫下,婆罗门英俊的儿子悉达多,这只富有青春活力的苍鹰,跟他的朋友劬嫔陀——另一个婆罗门之子一起长大。悉达多在河边净沐献祭,太阳将他修长的臂膀晒成了褐色。在玩耍之时,他身旁伴着母亲的歌声,在父亲为他讲道以及与那些学者们谈经论道,在与智者谈话之时,时光如芒果林的树影,流过他的眼前。悉达多早已加入了与智者的谈话,与劬嫔陀一起练习辩论术、思考的艺术,一起修习禅定冥想。他已经学会了如何默诵“唵”(Om)字真言,这个字中之字,在吸气的时候在心中默念,而当他全神贯注默然呼出的瞬间,他的眉间散发出纯净的精神光芒。他体认到了在心灵深处自我的本质,它坚如磐石,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

这就是很多人会以为黑塞这本书的男主角是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的原因。佛陀生活在古印度的帝王家,书中的这位悉达多是跟佛陀同时代的人,他生活在一个婆罗门的家庭,他的父亲给他做的规划,就是长大以后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婆罗门。但是,悉达多内心并不快乐,他心里有很多疑惑,觉得自己每天修习的这些方法都没法使得自己的内心找到真正的安宁。

悉达多已经开始感到内心中的不满不断壮大,他开始感受到父亲的爱、母亲的爱,以及他的朋友劬嫔陀的爱,并没有给他持久、永远的幸福,使他安宁,使他满足,使他充实。他开始预感到,他可敬的父亲和其他老师们,那些智慧的婆罗门,把他们所拥有智慧的大部分和精髓都已经传授给了他,将他们充盈的知识注入他那期待的容器之中,但这个容器并没有被注满,他的精神并没有得到满足,他的灵魂并没有得到安宁,他的心仍未得到平静。

所以有一天,悉达多就和他的朋友劬嫔陀讲:“我准备要离开。”因为他看到了一群行走的沙门(就是出家人),他希望能够通过出家的方式来找到内心真正的安宁。当他去跟他的父亲讲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父亲不同意。

悉达多说:“承蒙你的允许,我的父亲。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要求,明天我要离开你的家,去做苦行僧。我想去当沙门。但愿父亲不会反对我。”

但他的父亲坚决反对他出家,所以悉达多就默默地站在父亲的房间里,不走,也不动。他的父亲说:“你还在等什么?”悉达多只回答说:“这您知道。”他就这么默默地坚持,一直站了一个通宵。到第二天,黎明的曙光已经到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感受到了这个孩子是非常坚定的。

父亲摸了摸悉达多的肩。
“你可以到森林里去了,”他说道,“去做一个沙门。如果你在林中证得了无上的幸福,那么你就回来将这种幸福教授给我。如果你证得了幻灭,那你也回来,……你现在去吧,与母亲吻别,告诉她你将去哪里。现在时候到了,我要去河边做早沐了。”

于是悉达多上路,去成为一个沙门,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他忠诚的朋友劬嫔陀。悉达多成了出家人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只用一条布带子缠裹着下身,身披一件开了线的土黄色的布。他每天只吃一次饭,并且从来不吃烹调过的饭菜。他禁食十五天。他禁食二十八天。他大腿和双颊上的肌肉消失了。那双显得愈来愈大的眼睛闪烁着热切的梦想,他那干枯的手指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长着干枯、蓬乱的胡子。遇到女人时,他的目光冷淡;穿过一座城邑,看到那些衣着华丽的人,他会撇一撇嘴唇表示轻蔑。……世间皆苦,生命即是烦恼。

在悉达多面前只有一个目标,唯一的一个目标:进入空境,让渴望、追求、梦想、欢乐和痛苦统统成为空。

悉达多在沙门群中,跟着最长者不断地修习神通的修炼方法。

在这些沙门中最长者的教诲下,悉达多依据沙门的新仪轨修行对自我的破除,修行禅定。……他从他的自我中化出上千种不同的化身,他化作动物,化作尸首,化作石头,化作木头,化作水,而每一次又重新苏醒,在太阳或月光之下,他又成了自我,重新坠入生死轮回之中,感觉到一种渴望,克服渴望,重又感到了新的渴望。

(修行)相当不容易,也确实是煞费苦心。有一天悉达多跟劬嫔陀说,自己打算离开沙门的队伍,因为他觉得这些修行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内心的宁静。

悉达多用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样小声说道:“禅定是什么?脱离了肉体是什么?断食是什么?屏住呼吸是什么?那是要逃避自我,只是短暂地脱离自我存在的苦恼,只是对治疗苦痛和人生无意义的短暂麻醉而已。同样的逃避,同样的短暂麻醉,一个赶牛的人在小客栈里只要喝上几碗米酒或椰奶酒,也能达到。之后他就会找到暂时的麻醉,不再感到自我的存在,不再感到人生之苦。”

他发现这些沙门修行的神通并不能够帮他找到真正的内心安宁,让他证悟空的境界,所以他说:

“劬嫔陀,你的朋友很快就要离开这些沙门的求道之路了,他跟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了。我受着饥渴的煎熬,啊,劬嫔陀,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之路上,我的饥渴并没有因此得到丝毫减少。我始终渴望着开悟,我心中充满着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请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请教,年复一年,我向虔诚的沙门求教。啊,劬嫔陀,也许我向犀鸟或黑猩猩求教,也许一样适当、一样明智、一样有益。啊,劬嫔陀,为了学习这些,我已经花费了很久的时间,至今尚未完结:人是无法学到什么的。我想,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啊,我的朋友,世间只有一种知识,它无处不在,它是真我,它存在于你、我以及一切众生之中。于是我开始相信:对这一知识来讲,没有比求知欲和学习更可恶的敌人了。”

他开始反思,他觉得用这样苦行的方法是没法帮到他的。这时候他们听说有一个证悟的人出现了,这个人就是乔达摩·悉达多,人们把他叫作世尊或者是释迦牟尼。很多人都说跟着他学到了证悟的方法,所以悉达多和劬嫔陀决定去追寻乔达摩·悉达多。后来,两个人来到了舍卫城——《金刚经》讲演的地方就是舍卫城的祇树给孤独园,也叫祇园。祇园是一个叫给孤独长者的人布施给佛陀,让佛陀来讲法的地方。到了舍卫城以后,他们向人们打听佛陀在哪里,这个城里的人都知道。第二天,当地人就把他们带到了祇园。我们来看看悉达多见到世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日出的时候他们吃惊地看到,成群结队的信众和满怀好奇心的人都在这里过夜。在富丽堂皇的精舍的所有道路上,到处漫步着身着黄色僧衣的出家人,树下到处坐着的都是他们这些人,他们或打坐,或进行宗教的对话,这个绿荫成片的花园好似一座城邑一般,到处都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像蜜蜂一样的人。大多数的僧人都手持钵盂出门乞食,以在城中乞得一顿午饭,这是他们一天唯一的一顿饭。就连大觉佛陀本人,也要在早晨持钵乞食。

《金刚经》开篇就是讲佛陀拿着钵进城乞食。佛陀吃完饭以后跟大家一起坐下来,才开始讲经说法。

悉达多看到了他,并且马上认出了他,就像是神给了他指点一般。他看到一个朴素的人——他身着一件黄色的僧衣,手持一只钵盂,悄无声息地去乞食。

佛陀谦逊地走着自己的路,并且陷入沉思之中,他那宁静的面容上,既无快乐,亦无悲伤,似乎在轻轻地发出回向于内心的微笑。带着这种隐蔽的微笑,他安静,从容,好似一个健康的幼儿。……他在一种永远的宁静之中,一种永不褪色的光芒之中,在一种完全的宁静之中,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佛陀凭借他的威仪,凭借他的走姿,就征服了悉达多。接下来,他们回到祇树给孤独园,佛陀给他们讲经说法,主要讲的是苦集灭道,这是佛陀初转法轮的时候最常讲的东西。晚上就有很多人站起来,表示要加入僧团,劬嫔陀也勇敢地站了出来,表示要加入僧团,跟着佛陀一起修行。但是悉达多并没有站起来,悉达多对劬嫔陀说:

“劬嫔陀,我的朋友,你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啊,劬嫔陀,你从前一直是我的朋友,一向跟我是寸步不离的。我常常想,将来劬嫔陀是否能独自迈出一步呢,不靠我,而是靠自己的灵魂?瞧瞧,现在你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并且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啊,我的朋友,愿你沿这条道路走下去!愿你得到解脱!”

劬嫔陀不明白,他问悉达多:“难道你不要加入这个僧团吗,你之前不就是想修炼证得解脱吗,怎么遇到了佛陀,你竟然不愿意去学习呢?”

悉达多有自己的想法。第二天,他在园子里遇到了佛陀,这一段对话是悉达多和佛陀的对话。

悉达多说道:“啊,世尊,首先,你的教义让我惊叹不已,这是其一。你教义中的一切都透彻清晰,并且有理有据;你将世界展示为一个完整的、从来没有任何断裂的永恒之链,是由因果连接起来的链。从来没有谁将此呈现得如此清晰,将此呈现得如此无可争辩;……但是,根据你自身的教义,万物的这一统一性和首尾一贯性在一处有断裂的地方,……由于这个小小的裂缝、这个小小的破绽,而使得整个永恒和统一的世界法则遭到破坏和解体。请原谅我提出这一异议来。”

他认为佛陀的讲法是有一个小小的裂缝的。那么,这个小小的裂缝到底是什么呢?其实佛陀在《金刚经》中讲得非常清楚,就是自己“无一法可说”——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呢?因为“法”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的完整性只要通过语言表达就一定是错的,就像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这个道理。一旦你用语言文字把自己内心拥有的智慧和体验感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就已经错了。而这使得悉达多没法接受自己跟着佛陀所讲的法去修行。

乔达摩静静地倾听着,一动不动,此时世尊用他那善良、礼貌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啊,婆罗门之子,你听闻了教义,你是有福的,因为你对教义有深入的思考。你在教义之中发现了一个裂缝,一个错误。希望你继续思考下去。不过我要告诫你——好学的人,在面对各种观点的密林以及争论时要使用语言。不要将各类观点放在心上,不论它们是美是丑,不论是智是愚,每个人都可以追随这些观点,抑或拒绝。你从我这里听到的教义并非我的观点,其目的并非向求知的人去解释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的东西;其目的是从苦中得到解脱。这才是乔达摩的教法,别无他意。”

悉达多接着说:“啊,世尊,这便是我的想法,没有人能经由教义而获得解脱!啊,世尊,没有这样的人,你也无法用语言并且通过教义将你在开悟一刻所发生的事情传授于人,并讲给人听。……这是我在聆听你的教义时,所想到和认识到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继续游历的原因了——并非是要去寻找另外一个的更好教义,因为我知道不存在这样的教义,而是要离开一切教义和导师,独自达到自己的目标。”

在离开佛陀的时候,他还在想:“我还从未见到一个人像他那样有如此的目光和笑容、坐姿和行走的方式,我真的希望能够拥有跟他同样的目光和笑容、坐姿和行走的方式,那样自由,那样可敬,那样含蓄,那样坦率,那样单纯,同时又那样神秘。那么一个人只有进入了自己内心最深处,才能真正地具有那样的目光和笑容。好,我也要尝试着进入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悉达多决定自己去体会醒悟过后的人生。所以接下来他说:“我活着,我既是一个人,又与一切其他人相分离,我是悉达多!而世间还没有哪件事物像我了解我——悉达多那么少!”

他之前要么跟随着婆罗门修习,要么跟随着老沙门修习,到了佛陀这儿听佛陀讲法,还真是没有思考过悉达多自己到底是谁。所以当他决定一个人离开祇园,孤身上路的时候,他觉得非常疑惑、彷徨,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来讲完全陌生,完全没有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我一向害怕我自己,一向在逃避我自己!我以前在寻求真我,……我愿意将我的自我予以分解,剥离,以便剥掉所有外壳后找到那不为人知的最内在的核心——真我、生命、神性以及终极。我自己却在这其中迷失了自我。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为什么我们喜欢把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非常满,读很多的书,做很多的事,发很多的信息?其实可能就是因为我们不愿意真正地面对自己。关于“我们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特性”这一问题,我们往往是回避的。悉达多这次醒悟过来,决定要跟自己相处,了解真正的自己是谁。

他说:“我再也不读《瑜伽吠陀》了,不再读《阿闼婆吠陀》了,不再做苦行僧了,也不再接受任何一种教义了。我要向我自己学习,做我自己的弟子,我要认识我自己,认识悉达多的秘密。”吠陀是古印度时期的诗歌,这种带有宗教性的诗歌一般叫作吠陀。“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再是苦行者了,不再是僧人了,不再是婆罗门了。”

所以悉达多决定不回到自己的家,而是走向了一条大河。“于是他重新大步前行,开始迅速、迫不及待地走去,不再走向家乡,不再走向父亲,不再回头。”

到这儿,第一部就写完了。第一部写完了以后,过了一年半,也就是在1922年的时候,他才写完了第二部,他把第二部献给了他在日本的表弟威廉·贡德尔特。这个人对黑塞的最大启发在于他把“东方”介绍给了黑塞,所以当年很多人在分析《悉达多》的时候,就会感受到《悉达多》看似讲的是一个发生在2500年前的印度的故事,但实际上表达的是“一战”以后德国人的精神求索,折射出德国人在“一战”之后面临的痛苦、精神上的彷徨以及求索的方向。这个时候,来自东方的禅宗、老子、佛教,给黑塞他们注入了极大的精神力量,所以他把第二部献给他的表弟威廉·贡德尔特。

第二部开篇这一章叫作“伽摩罗”。悉达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他发现原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新鲜,都是这么富有活力,他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些动物,看过这些植物,看过身边的这些人。他来到一条大河边,这条大河很有可能代表的就是印度的恒河。这本书里经常会出现“渡”这个字,比如渡口、渡人,这个“渡”就是我们讲的波罗蜜多,波罗蜜多就是到达彼岸的意思。所以这条大河其实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隐喻——从此岸到彼岸,此岸是庸庸碌碌的凡世生活,彼岸可能就是证悟之后的生活。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送他的人说。

“是啊,”摆渡人回答说,“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我爱它胜过世间的一切。我常常专心听它的声音,看它的眼睛,总能从它那里学到什么。人可以从一条河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谢谢你,行善的人,”悉达多说着,便登上了对面的河岸,“我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亲爱的,我也无法付给你报酬。我是一个出家人,一个婆罗门之子,也是一个沙门。”

“我已经看出来了,”摆渡人说,“我根本没有指望你会付报酬,你会送礼物给我。你会在下一次的时候送我礼物的。”

“你这么认为?”悉达多诙谐地问道。

“当然了。这也是我跟这条河学来的:世间万物都会回来的!沙门,你会再度回来的。再见了!但愿你的友谊就是我的报酬,但愿你在向众神献祭的时候会想到我。”

这个摆渡人把他送到了河的对岸,也就是一个世俗繁华的世界。悉达多来到这个城镇里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男女。然后在一个美丽的园子前面,他突然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坐在轿子里,周围簇拥着她的仆人,从园子前走过。他被这个人完全俘获了,觉得她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悉达多见到如此美丽的妇人,乐得心花怒放。当轿子来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打听了一下,这个女子是这座城里的名妓,叫作伽摩罗。他看到伽摩罗,就突然对她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大家看到这里都很奇怪:他之前所练习的那些修行方法,不是看到女人都不屑一顾吗?但是这一次,悉达多想要放弃所有的教义,他希望能够跟随自己的内心去体会这个繁华的世界。他见到伽摩罗就动心了,怎么办呢?伽摩罗的园子是不可能让一个穿着破烂、头发很长的苦行僧进去的。所以他就找到了一个理发师,修剪了头发,甚至还抹上了香膏,到河里沐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之后去求见伽摩罗。

他见到伽摩罗的时候说:“啊,伽摩罗!你是第一位让悉达多不再以颓然的眼光来看待的女人。……你长得如此美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伽摩罗,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老师,因为我对你拿手的本领完全一无所知。”他想要跟伽摩罗学习人间的情爱之术。但是伽摩罗告诉他:“你得有钱,否则的话,你也没有别的本事。”

悉达多说:“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断食。”这一段话,如果用德语原文念出来,它是押韵的、像诗一样的语言。所以,在书中经常会出现悉达多讲:“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断食。”他告诉伽摩罗自己这些年苦修,学的是这些东西。伽摩罗说:“这些东西不够,你得有钱,你要找我,你就得带着钱来,而且你还得穿得很漂亮,你得送我很多礼物。”伽摩罗给他介绍了一个人,叫伽摩沙密。她告诉悉达多:“伽摩沙密是一个有钱的老人家,很会赚钱,他现在需要帮手,你去跟他学习如何赚钱,再来找我。”

第二天,悉达多就去见了伽摩沙密。这一章特别有意思,叫作“跟儿童心智的人在一起”。很多人可能觉得跳跃性很大,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章节名——跟儿童心智的人在一起?其实这是因为在悉达多看来,这个世界上,包括伽摩沙密在内的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儿童心智的人。他们每天得到一点东西就高兴,失去点东西就愤怒,为了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上演各种各样的诡计,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而这些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所以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儿童心智的人。

伽摩沙密问他说:“你会什么?”
“我能思考。我能等待。我能断食。”
“就这些吗?”
“我想就这些了!”

伽摩沙密问悉达多会不会写字,发现他会写字,而且还写得非常好。于是伽摩沙密就让悉达多参与了他的生意,悉达多做得非常在行。但是他跟别的商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并不是很在乎生意和赚钱。比如有一次,他去一个地方买大米,结果到那儿发现大米已经被别人买走了,他没有买到。如果是普通的商人可能就会觉得很失望、生气,而他不会。他在当地花掉了所有的钱,跟当地的村民打成了一片,玩得很开心。等他回来的时候依然觉得很高兴,他觉得虽然没有买到米,但是也不至于为此生气。这是一个完全跟别人不同的商人。

实际上,他的灵魂并不在买卖上。他很轻易地就可以达到跟所有的人交谈、跟所有的人相处、向所有的人学习的目的。……他看到人们以一种具有儿童心智或动物般的方式混日子,他对这种方式既喜爱又蔑视。他目睹他们的辛劳,目睹他们为了金钱、为了些许欢乐、为了一点点荣誉,这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他们却为之受苦,为之发愁,他目睹他们相互责骂、相互伤害,目睹他们大声诉苦,这一切都为这位沙门所耻笑,一个沙门从来不会因感到缺乏什么而受苦。

大家可以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就是你在这个红尘中打滚,但是片叶不沾身的这种感受。攒到了足够多的钱,他就放在伽摩罗那里,然后跟伽摩罗学习情爱的技术,享受着感官的愉悦。伽摩罗说:

“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情人,”她沉思着说道,“你比别人都更强壮,更有韧性,更容易驾驭。悉达多,我的技艺你已经学到家了。将来我年纪再大些的时候,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我亲爱的,你仍旧是一个沙门,你依然不会爱我的,你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这样吧,”悉达多疲倦地说,“我跟你一样。你也不爱任何人——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将爱作为一门技艺来经营?像我们这种类型的人也许不会爱人。具有儿童心智的人反倒能,这是他们的秘密。”

哇,这一段让我想起来《世说新语》里,竹林七贤中的王戎讲过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些具有儿童心智的人反倒真的敢爱敢恨。这是他在俗世中的生活。结果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多年过去了,悉达多变得越来越富有,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儿童心智的人。

悉达多不仅学会了做生意,也学会了对人行使权力,学会了与女人寻欢作乐,学会了穿着美丽的衣服、命令奴仆,在香喷喷的水中沐浴。他不但学会了享用精致、细心烹饪的饭食,也学会了吃鱼、吃肉、吃禽类,学会了食用各种辛菜和甜点,学会了饮酒,酒让他变得迟钝而又健忘。他也学会了掷骰子、在棋盘上赌博、看舞女表演、被人在轿子中抬着,睡在柔软的床上。

随着财富的增长,悉达多自己也慢慢地接受了儿童心智的人的生活方式,沾染了儿童心智的人的胆怯心态。总之,他变得既迟钝又疲惫,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普通人。俗世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这就是我们说的惯性。俗世俘获了他,情欲、贪婪、惰性,以及悉达多之前最瞧不上的贪欲,都侵袭了他的心智。他还是会跟伽摩罗约会,在伽摩罗的身边,有时候伽摩罗会突然问他说:“能不能再跟我讲讲佛陀的故事,我喜欢听你讲他的故事。”

四十岁的悉达多两鬓开始出现斑白,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在伽摩罗的眼角也看到了皱纹,衰老已经跟随上了他们。有一天,悉达多终于爆发了。

悉达多脸色阴沉地走进了属于他的一个园子,关上了门,感到了心中的死亡以及胸中的恐惧,他坐着,感到自己体内的东西在如何死去、枯萎、走向终结。……想到此他不禁全身毛骨悚然,他感到在他的内心之中,某种东西已经死了。

在同一天的夜里,悉达多离开了他的园子,离开了这座城邑,并且一去不复还。伽摩沙密派人找了他很久,他认定他一定落在了强盗手中。伽摩罗没有设法去找他。当她知道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并不惊讶。她不是始终等待着这一天吗?难道他不是一个沙门,一个出家人,一个朝圣者吗?他们最后一次相聚时她最能感受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悉达多已经四十岁了,他在这个城镇当中度过了二十年。

从这一天开始,她(伽摩罗)不再接客,锁上了她家的大门。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自己最后一次跟悉达多在一起时怀孕了。

悉达多离开了城镇,走到了河边,他一路游荡,疲惫又饥渴。

此时,从他灵魂的角落,从他疲惫人生的遥远过去颤动着一个声音。那是一个词,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地念出了那个声音,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词中古老的开头和结尾的词,神圣的“唵”,它的意思是“完美者”或“至善”。就在这一瞬间,“唵”的声音传到了悉达多的耳中,他那沉睡的灵魂猛然惊醒,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然后悉达多昏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后来慢慢地醒过来。

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睡眠啊!从来没有哪次睡眠让他如此精神为之一振,如此重新获得了力量,如此充满了青春活力!

各位知道吗?这一段感受,在禅宗里有一个说法,叫作“大死一番”,就是一个人要经历足够的折腾,最后精疲力尽,“大死一番”才能够幡然悔悟。所以,这次经历对于悉达多来讲是一个转折点。

悉达多爬起身来,看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一个穿着黄色僧衣剃光了头的僧人,他的动作是在沉思。

这个僧人是谁呢?是掉了队的劬嫔陀。劬嫔陀跟着佛陀一起修行,僧团在森林里穿行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个从水中爬出来的人,劬嫔陀认为他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森林里边有豺狼虎豹,还有蛇,万一他被这些动物伤害了就不好了。所以劬嫔陀决定一个人留下来,看护这个可怜的人,等他醒了之后再去追赶队伍。他发现这个人已经醒来,但他已经认不出来他的朋友了,因为这二十年的时间,劬嫔陀没有太大的变化,悉达多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当他要跟悉达多告别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再见,劬嫔陀。”悉达多说。
那位僧人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请问这位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悉达多笑了起来。
“啊,劬嫔陀,我认识你在你父亲的小屋,在婆罗门的学堂,在祭祀的仪式上,在我们共同去沙门那里,在你在祇园皈依了世尊之后的那一刻。”
“你是悉达多!”劬嫔陀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真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一眼认出你来。欢迎你,悉达多,再次跟你重逢,我真的太高兴了。”

劬嫔陀问悉达多:“你要去哪儿?”
悉达多说:“我要去朝圣。”
劬嫔陀说:“我没见过一个朝圣的人会穿成你这个样子,怎么会穿着这么富有的一身打扮去朝圣,你是不是失去了你的财富?”
悉达多说:“可以这么说,也许是财富失去了我。”

实际上,悉达多真正失去的是他的断食、等待和思考的权杖。他过去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他现在变成了一个俗世中的人,这也不妨碍他去朝圣。他这一生中的这二十年,大概走过了一个从成人到小孩子的弯路。后来劬嫔陀离开了他,去追随佛陀的道路。

“这是件好事,”他想道,“把人们认为有必要了解的一切都亲自体验一番。我小时候就学过,世俗的喜悦和财富并非善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直到现在我才有切身的体验。而如今我切实地了解了这些,并不是仅仅运用记忆,而是运用我的眼睛,运用我的心,运用我的胃。我很高兴能懂得这些。”

就是悉达多经过了亲身的体验,去感受到了财富、情欲的虚妄。

他已经死去,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不过,他也会变老,将来也必然死去,悉达多是无常的,一切形体都是无常的。但今天他还年轻,是一个孩子,这是新生的悉达多,他充满着喜悦。

悉达多决定留在这条河边。他沿着河走,找到了渡口,他希望找到当年的那个摆渡人。在渡口,摆渡人发现了他。他见到了摆渡人婆薮提婆,然后向婆薮提婆讲述了自己这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以及在森林中“大死一番”的过程。婆薮提婆耐心地倾听,悉达多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善于倾听的人。

在听完了之后,婆薮提婆说道:“我想的就是这样。这条河已经对你说话了。它也成为你的朋友,也对你说话了。留在我这里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从前有一个妻子,她的床就在我的旁边,不过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我很长时间都是独自生活的。现在就跟我同住吧,这里住的和吃的对我们两人来讲都是现成的。”

悉达多表示要向婆薮提婆学习,他觉得婆薮提婆应该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你是要学习的,”婆薮提婆说,“但不是向我学。是这条河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要向它去学。它懂得一切,这条河,你可以向它学到一切。”

悉达多每天跟着婆薮提婆在河边渡人,然后倾听河水的声音,日复一日,过了很长时间。

有一次他问婆薮提婆:“你从这条河那里学会了时间不存在这个秘密吗?”
婆薮提婆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是的,悉达多,”他回答说,“你的想法是这样吧:河水不论在何处都是同时存在的,不论在源头,还是在河口,还是在瀑布处,在渡船上,在激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对于它来讲只有当下,既不存在过去的阴影,也不存在未来的阴影。”
“正是这样的,”悉达多说道,“没有什么会在过去存在,也没有什么会在将来存在;一切都是现在的存在,一切有其本质和当下。”

他们两个人在这条河上不断地渡人。有一天,这个渡口来了特别多的出家人,因为人们听说佛陀病危了,纷纷前去朝拜。

就在这些日子中的一天,众多前往朝拜即将长逝的佛陀的朝拜队伍中也有伽摩罗,这位曾经最美的妓女。她早已从从前的生活中隐退了,将她的园子施舍给了乔达摩的僧人们,她皈依了佛教的教义,她属于朝圣队伍中的女居士和女施主。

伽摩罗带着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悉达多的孩子走向这个渡口,在森林中她突然被一条小黑蛇咬中了脚踝,中毒倒地。后来悉达多和婆薮提婆看到了他们母子俩,就把他们救到了自己的茅草棚里。悉达多先是看到了小男孩的脸,觉得一惊,因为这个小男孩让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想要忘记的事情。

然后他看到了伽摩罗,虽然她不省人事地躺在摆渡人的怀中,他还是立即就认出了她,现在他明白了,那男孩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的那张脸特别提醒了他,此时他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

伽摩罗睁开眼睛之后,认出了悉达多。你说奇怪不奇怪,之前劬嫔陀见到悉达多的时候,他是认不出来的,而伽摩罗与悉达多分别的时间更久了,她见到了悉达多反而能够认出来。因为,此时的悉达多已经回归了一张虔诚、干净的面孔。

“亲爱的,你老了,”她说,“你的头发也白了。但你跟那个年轻的沙门没什么两样,那时你没有漂亮的衣服,满脚尘土来到我的园子里。你比当年离开我和伽摩沙密的时候更像那个年轻的沙门了。你的眼睛仍然像他,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悉达多笑着说:“亲爱的,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伽摩罗。”
伽摩罗指了指她的男孩说:“你也认出他来了吧?这是你的儿子。”

伽摩罗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没法挽回她的生命,伽摩罗在临终前的情景是这样的:

她望了望他,“你已经到达了那个目标?”她问道,“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我看到了,”她说,“我看到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
“你已经找到了宁静。”悉达多轻声说道。

伽摩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而他却从她的眼中看到生命正在陨灭。当她的眼中最后一次充满着痛苦,并渐渐翻白,当最后的战栗掠过她的全身之时,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伽摩罗去世了,婆薮提婆看到伽摩罗去世,也看到了悉达多的表现。婆薮提婆对悉达多说:
“你经历了痛苦,悉达多,但我看到了,你心中并没有悲伤。”
“是的,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悲伤呢?我曾经富有过、幸福过,而今我变得更富有、更幸福了。我得到了我的儿子。”

这个11岁的孩子被留下来,跟着两个老人一起摆渡。但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经常赌气、摔东西,给家里搞破坏,而且不愿意干活。婆薮提婆就劝悉达多说:“你应该把这孩子送回去,这个孩子并不属于这个森林,他应该去经历自己的人生。”但是悉达多认为:“万一他学坏了怎么办,万一他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怎么办?”婆薮提婆没办法,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

“去问问这条河吧,朋友!听听,它正在嘲笑你呢!你难道真的相信你做了蠢事就可以让你儿子避免去做这些事吗?你难道能保护你儿子免于轮回?怎么可能呢?……哪一位父亲,哪一位老师能使他免于去过自己的生活,使他免受生活的污染,让他免于为罪恶所累,让他免于吞咽人生的苦酒,让他不去寻找自己的道路呢?亲爱的,你难道会相信,有人能够免于走这条路吗?也许因为你爱这幼小的儿子,因为你愿意他能免于烦恼、痛苦、失望?但是,纵使你为他死去十次,你也丝毫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婆薮提婆能够看到,这个男孩有他的命运,悉达多不应该希望自己能够控制这个孩子的命运,不让他走入自己的轮回。有一天,这个男孩爆发了,悉达多让他去捡柴,他说:

“干柴枝你自己去捡!”他大发雷霆,“我不是你的仆人。我知道,你不打我,你根本就不敢打我;我知道,你只会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不断地惩罚我,让我对你卑躬屈膝。你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也那么虔诚,也那么温和,也那么聪明!可我呢,听着,我想让你受到伤害,我宁愿成为拦路抢劫犯、杀人犯,进地狱,也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

这个孩子把满腔的怒火和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然后第二天,悉达多和婆薮提婆发现这个小窝棚里仅有的一点点现金被偷了,这个孩子消失了,船也不见了。他们俩就赶紧扎了一个筏子,过河去找悉达多的儿子。他们在丛林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能这个孩子已经逃回到市镇上了。悉达多还是放不下心来,后来有一次,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市镇上,希望能够碰到自己的儿子。但是当他走到伽摩罗的园子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这里是他和伽摩罗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在久久伫立于园子的门口之后,悉达多清楚地认识到,那种驱使他来到这一地点的渴望是多么的愚蠢,因为他根本帮助不了自己的儿子,他不能让他依赖于自己。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对那个逃走孩子的爱,这就像是一处创伤,他同时感觉到,他并不愿意执着于这一处爱的创伤,因为它以后必然会升华并放射出光芒来。

这就是所谓的“伤口就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接下来,这个孩子就从悉达多的生命中消失了。悉达多每天都在渡人,他逐渐地理解和接受这些儿童心智的人,他能够感受到他们本身更加富有活力,更加富有生命力。

有一种认识在悉达多那里慢慢盛开,慢慢成熟,这便是有关什么是真正的智慧,他一生长期探索的目标是什么,这一方面的知识。这一知识无非是在生命之中的每一瞬间对灵魂的一种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秘密的技艺。它能够对统一进行思考,能够感受和呼吸到这一统一。慢慢地这一想法在他心中像花一样盛开了,也在婆薮提婆鹤发童颜的脸上体现出来:这便是和谐,这是有关世界永恒圆满的知识,是微笑,是统一。

婆薮提婆的年纪变得越来越大,逐渐不能再摆渡,只能在屋子里编织一些东西。有一天,悉达多听到河水对他的嘲笑,听到河水在嘲笑着他对儿子的思念。因为他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脸,父亲也是孤孤单单的,他的儿子离开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而悉达多现在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他回来跟婆薮提婆讲他的所见所闻,他跟婆薮提婆讲他听到了河水对他的嘲笑。婆薮提婆说:“你听到了他的笑声,但你还没有听到一切。让我们一起来倾听吧,你会听到更多的东西。”

他们倾听着。河水平缓地奏出了多声部的合唱。悉达多看着河水,在流动的水中向他显现了多个形象:他父亲出现了,孤零零地为了儿子而悲伤不已,他自己出现了,也是孤零零地,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镣铐所束缚;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零零地,那男孩也在燃烧自己青春欲望的轨道上奔跑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目标而着魔,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声中充满了痛苦,它唱出了渴望,它带着渴望流向自己的目标,它的声音中充满了哭诉之情。

悉达多努力再好好倾听。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都会合到了一起,伽摩罗的形象出现了,但很快就流散了,而劬嫔陀的形象也出现了,还有其他人的形象,全都淹没在了一起,所有都流入了河流之中,它们都奔向作为目标的河水,渴望着,追求着,痛苦着,河水的声音中充满着渴望,充满着炽痛,充满着难填的欲壑。

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条河,倾听着由上千种声音合成的歌声时,当他既听不到苦恼,也听不到嘲笑时,当他的灵魂,不再束缚于任何一个声音时,跟随他的自我进入声音时,他倾听的是所有的一切,是全体,是统一,那么这一由上千种声音构成的伟大曲调已经凝聚成了一个唯一的字,那就是“唵”:圆满。

“你听到了吗?”婆薮提婆的眼神再度问道。

在这一时刻,悉达多终止了与命运的搏斗,也终止了痛苦。在他的脸上焕发着对知识的喜悦,他不再与任何的意志作对,他认识到了圆满,他完全同意那万象之流,那生命之流,他充满着同情,充满着欢乐,献身于水流,归于统一之中。

婆薮提婆终于等到了悉达多开悟的这一刻。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亲爱的。如今这一时刻已经到来,让我离开吧。我等待这一时刻很久了,我是摆渡人婆薮提婆也很久了。现在都不再需要了。再见吧,茅草屋,再见吧,河流,再见吧,悉达多!”
悉达多向这位辞行者深深鞠躬。
“我早就知道了,”他小声说道,“你要到森林中去了?”
“我要进入森林之中,我要进入统一之中。”婆薮提婆容光焕发地说道。
他容光焕发地离开了,悉达多目送他远去。

婆薮提婆走入了涅槃。

整本书的最后一章叫作“劬嫔陀”。劬嫔陀跟悉达多的年龄相仿,两个人都已经是很老的老人。而劬嫔陀跟随佛陀修行,到晚年,他依然没有证悟。他听说河岸边有一个尊者,这个尊者是悟道的人。于是他找到了悉达多,希望悉达多能够向他传授一些证悟的知识,但是他并没有认出悉达多,因为悉达多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悉达多回答说:“尊者,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也许你求道太过了,反而发现不了所寻之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劬嫔陀问道。
“当有人在求道的时候,”悉达多说,“很容易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眼中只看见他所寻求的东西,但他什么也不能够找到,不能让任何东西进入他内心,因为他一心只想着被寻找之物,因为他有一个目标,因为他为这个目标所支配。求道意味着:拥有一个目标。而得道则意味着自由,内心开放,没有目标。这位尊者,你也许实际上是一位求道者,因为你在努力寻求你的目标,也许你要寻的东西就在你眼前,而你就是视而不见。”

所以在《金刚经》中,佛陀不断地强调“无一法可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就是当我们内心中有一个执着的要去追求的“道”,我们反而成了“道”的奴仆。真正的证道者,意味着内心开放,没有目标。

劬嫔陀总是想让悉达多多给他分享一些智慧,然后悉达多告诉他自己的领悟,也是这本书的非常重要的主题。

悉达多说:“你看,我的劬嫔陀,这就是我发现的思想之一:智慧是无法传达的。一个智者试图要传达智慧,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是愚痴的行为。”

“你是在开玩笑吗?”劬嫔陀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我发现的东西。知识可以传达,但智慧却不能。……这就是说,每一个真理的对立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一种真理只有当它是片面的时候,才可能被裹在词语之中表达出来。凡是能够想到的思想,能够说出的词语,都是片面的,这一切都是片面的,都只有一半,一切都缺乏整体性、圆满性、统一性。……问题是,在我们周围在我们内心的世界,存在物从来都不是片面的。一个人或者一个行为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轮回,或者完全属于涅槃,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是神圣的,或者完全是罪恶的。”

“亲爱的劬嫔陀,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或者正处于一条缓慢向着尽善尽美的道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之中都包含了慈悲,一切小孩子身上包含有老人身上的东西,一切婴儿身上都包含着死亡,一切垂死者身上都包含着永恒的生命。没有谁能够看到另一个人在他的道路上能走多远,在强盗和赌徒那里佛陀在耐心地等待着,而在婆罗门那里,静候的却是强盗。在深入的禅定之中,有可能取消时间,可以同时看到一切已经存在的、现存的以及将要生成的生命,那么一切都变得美好,一切都很完美,……因此,在我看来,凡是存在的都是完美的,对我来讲死与生、罪与圣、智与愚全无差别,一切必然如此,这一切只需要我的赞同,只需要我的同意,需要我具有爱意的同意,那么这一切对我来讲都是美好的,于我只有益处,永远不会有任何损害。”

所以,悉达多认为这个世界都是完美的。他给劬嫔陀讲了这些重要的事情,最后他说:

“啊,劬嫔陀,在我看来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对于伟大的思想家来讲,透察这个世界,说明这个世界,藐视这个世界,都是重要的事情。但在我看来,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能够去爱这个世界,不去藐视它,不去憎恨世界和我自己,能够怀着爱、赞叹和敬畏之心来观察众生。”

大家还记得悉达多刚刚开始做沙门的时候,他是带着怎样轻蔑的表情去看待那些儿童心智的人的吗?现在他发现,原来“爱众生”才是最重要的。

这两位老人沉默了很久。当劬嫔陀鞠躬辞行的时候,他说道:“谢谢你,悉达多,给我讲了一些你的想法。其中有些奇妙的思想,并非我一下子能够理解的。也可能实际就是这样的,我感谢你,祝愿你度过平安的日子!”

这本书最终的结尾是:

劬嫔陀深深地鞠躬行礼,泪水禁不住流淌在他那苍老的脸上,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爱和无上的虔敬之感。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一直触到了地上,敬礼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个人的微笑让他回忆起平生所曾爱过的一切,让他回忆起平生对他有价值和神圣的一切。

这就是《悉达多》这本书完整的故事。悉达多从一个婆罗门之子,成为一个沙门,然后跟随佛陀听法,之后回到尘世,体会到爱恨情仇,体会到金钱和欲望,最终在河边倾听着河水的声音,跟自己和解,跟整个世界和解,去认识到爱才是这个宇宙中最重要的东西。

黑塞为什么能够写出这么具有东方味道的小说呢?因为黑塞的妈妈是一个传教士的女儿,他们(黑塞的外祖父和父亲)到印度传教,所以他的妈妈就生在印度,从小就在椰林里成长,然后黑塞又喜欢东方的哲学。大家都知道,那个时候“一战”刚刚结束,整个欧洲其实是非常彷徨的,所以悉达多的求索实际上是黑塞在20世纪的求索。他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曾经一度写不下去,还专门找过荣格(著名的心理学家)咨询看病。看病的时候,他还给荣格念过《悉达多》里的一些段落。

黑塞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而这一心路历程又必然由自己来证悟。悉达多重视自身的体验,而不是别人的教义等言诠,甚至对佛陀的教义也不例外。”就是你得自己体会过,你才能够跳脱出语言的束缚。语言当然是一个好东西,文字、书籍都是好东西。但是为什么同样的书会教出不同的人,或者同样的说法会教出不同的徒弟?就是因为每个人的体悟、每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而语言只要说出来,就一定代表一个片面的观点。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强名之为道”,就是实在不得已才用一个“道”来代表这件事情。

黑塞曾经给茨威格写过一封信,他在给茨威格的信中承认,他说:“我的圣者穿着印度式的外衣,但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乔达摩。”它的核心是要尊重自然,尊重复杂体系的规律,而不是像摆弄一部汽车一样去摆弄人生、摆弄大自然。所以这本书不需要更加深入的讲解,我觉得半懂不懂的状态本身就是对的,大家可以去慢慢地体会人生。在这一生中,我们都要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可以看一下自己到哪一步达到了劬嫔陀的境界,到哪一步能到悉达多的境界,或者哪一步能够体会到婆薮提婆的境界,这都是可以的。好的作品就是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希望这本书能够在大家一路求索的道路中,给大家一些启发和一些安慰,这就很好了。

希望大家可以读一读这本经典的作品——黑塞的《悉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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